陈慧被称为“菜场作者”，对于她的样子，大多是这样：上昼是在余姚市梁弄镇菜场流动摆摊的小贩，皮肤被晒得黑黄，嗓门自带吆喝般的激昂；下昼在家安舒畅静靠窗写稿，出了三本书，过着“双面东谈主生”。
客岁底，陈慧出了新书《在菜场，在东谈主间》。从发泄婚配磨折到成为驳倒家谢志强眼中的“南边的李娟”，从被好多东谈主脑怒的流动摊贩到在嘈杂的菜场尽量寻找解放，陈慧也承认，“在不体面里找到我方的体面，这即是我比别东谈主强的处所”。
经出书社授权，第一财经中式书中部分篇章，以飨读者。
昌铜匠昌铜匠照旧归天好几年了，可照旧不时地有东谈主拎着旧锅、坏茶壶来我摆摊的支路口探问他的去处：“三三，原来阿谁换锅底的东谈主到那儿去了？”
我努努嘴，说：“他早就不在了。”
手上拎着旧锅的东谈主含暧昧糊“哦”一声，仍不糟跶地朝着几十米外的信用社门廊边望了又望，似乎阿谁在他们系念中占了置锥之地的老先生只是散步去了别处——多等眨眼间，说不定他很快就追想了。
信用社门廊右边的那一块三四平方米大的处所，也曾是昌铜匠的地皮。他放了一张长方形的木桌，桌面以及桌子四周堆满了杂乱无章的用具和零件。
我不知谈这里的东谈主为什么要叫他铜匠，事实上，我并莫得看到他的摊子上有大件的铜成品，他平素干得最多的事情只须三样：修高压锅，配钥匙（有点像铜料），换铝制的锅底、茶壶底。他的交易很好，确实莫得闲着的时候，凡是我推着小摊子打他那儿历程，总看到他在埋头细作――要么是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仔细地打磨钥匙，要么是举着一只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着白铁皮。
我从莫得光顾过昌铜匠的交易，我对他的当先印象不算很好。交易东谈主认真笑脸迎东谈主、良善生财，昌铜匠貌似并不在乎这个。他风俗性地绷着脸，语言声息又高，还不定时地轰走几个他不待见的顾主。有些顾主还了他定下的价格，或者是狡赖了他引以为豪的技能，他马上就突破，干干脆脆连他们的交易齐不肯意接了，平直叫东谈主家走东谈主。他仗入部属技能深湛，不怕得罪东谈主――归正他的交易忙得很，多作念几个，少作念几个，无所谓。街谈双方铺里的东谈主齐说昌铜匠挣钱不少。但是即便挣钱多，我也没见他吃得多好、穿得多好。早饭，他坐在摊子背面啃两只芝麻烧饼。香气扑鼻的点心店就开在信用社近邻，炒面、炒年糕、鲜肉馄饨，热烘烘的，样样有，可除了五毛钱一碗的豆乳，其他一律与他无关。
是不爱吃，没时期吃，照旧舍不得吃？难说。
他的穿戴打扮还停留在几十年前。春秋两季是深灰色的中山装，前边有四只方合法正的口袋；夏天，一件白色的圆领老翁亵衣，一条玄色西装短裤；冬天，就更没什么好讲的了，从早到晚，齐是一件蓝大褂子，头上戴着一顶褪了色的夹呢子鸭舌帽。
我健无私是哪一年和昌铜匠成为一又友的――大要，也莫得达到“一又友”的地步，只是每天齐见面、碰了面一定会互相呼叫一下的熟东谈主。
早晨五点多，街上的行东谈主照旧稀寥落疏的，我站在马路边上响亮热心地喊他一声“阿伯”，就像喊这个镇上的任何一位老年东谈主同样。最先的几次，他只是是昂首看看我，勉为其难地点个头。再其后，我喊他的次数多了，他那张严肃的大圆脸像水波纹同样逐步地、逐步地舒张开来了，不时不等我先出声，他已在几米开外扬声叫我的名字：“三三，侬来得嘎早！”
昌铜匠比我出摊更早，齐是天还未亮透就来街上了。七十岁足下的东谈主了，一年到头，天天如斯。我问他：“阿伯，你的交易又无须急着赶市头，干吗来这样早？”
他取下唇上的烟草，掸掸烟灰：“东谈主老了，夜里睡不安宁，早早醒了。”昌铜匠吸烟的方式别具一格。别的东谈主，多量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送到嘴边抽，他无须用手，他的烟草是粘不才唇上的，随它燃着，竟然也不掉。他超然地干着活，念念起来就抿起双唇抽一口，从鼻孔里缓缓地放出两谈烟。那架势，无端地使我这个念念象力丰富的东谈主心生怀疑，怀疑他是借着铜匠的身份瞒哄在商人多年的绝世能手，指不定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，他老东谈主家厌恶了这喧嚣的市景，就会放下手上干了一半的活计，阐扬“旱地拔葱”的轻功跃上马路对面的屋脊，两三个起落，不见脚迹。
昌铜匠确乎有一段时期倏得地隐匿在了世东谈主的视野中，但并不是像武侠电影里的大侠那样云游四海去了，而是住了院。他再次出当今菜阛阓里，照旧是几个月之后。他坐在一张旧式轮椅上，昭彰瘦了一圈，上眼皮子肿着，在令人瞩目之下哭得一脸涎水、鼻涕，神志崩溃得像个被全天下放胆了的孩子。他一边呜呜地哭，一边束缚地念叨：“三三，我的脚莫得了。三三，我以后再也不成走路了。”
我被他那悼念无比的哭声惊到了：他本来是那样禁闭的一位老东谈主。言语禁闭，提及话来，不拐弯，不谄谀；干活禁闭，每天勉力儿地敲打着白铁皮，龙马精神，百战不殆。我十足有根由坚信，他会一直敲打到天瘠土老。但是，这些齐是包裹在生计以外的征象，病灾的大手轻轻一挥，他顿时袒露出了老年东谈主的脆弱和无助。
他哭了很久。等他神态平复些，我劝他：“阿伯，你不要酸心，尽量往克己念念念念。有些东谈主入院后半身不摄，整年累月地躺在床上。你的情况还不算顶厄运，有这张轮椅托着，你来街上转转是十足不错的。多活动，勤实验，一定会收复的。”
“你说――我以后还能收复？”他抬早先，满怀但愿地看着我，被泪水冲刷、浸泡过的两颊呈现出一种相等的光亮。
我用劲地点点头：“你确定会好的！”
他坐上轮椅之前，住在马路对面的一条小巷里，收了摊，走不了几步便能到家。行走未便之后，社区安排他搬进了敬老院。到了这份儿上，我才听到和他住在兼并条小巷里的老东谈主们七嘴八舌地沟通他：“昌铜匠也裂缝（恻隐）的，独身汉一个，无儿无女。病成了这个方法，日子要咋过呢？”
咋过呢？还不是照常过。
敬老院到菜阛阓有很长一段路。昌铜匠摇着他的轮椅，很早就来了，只不外，他从站着干活酿成了坐着干活。他在大腿上垫了一块玄色的皮围裙，锅横躺在皮围裙上，他叮当叮当地敲着。不知谈是不是我太敏锐，我总以为，他敲出来的那些声息，再不如以往那样轻快入耳。
他不买我的打火机了。他告诉我：“三三，医师讲过了，不成吸烟。”
我说：“老早让你不要吸烟，你听不进。”
他以往三天两端地买我的打火机，大早上的，抽一口烟，喀喀地咳嗽几声。我劝过他好屡次，叫他戒烟，他老是漫不经心。病了一场，醒悟一下子晋升了。
与之一同调动的，是他对顾主的气魄。他的摊子上，交易照旧那么连绵陆续。确凿念念欠亨，这个巴掌大的小镇，哪来那么多的旧锅、坏壶呢？忙归忙，他的言语软和了许多，对东谈主开笑脸的时刻居多，动辄粗声大气的性格也在神不知，鬼不觉中捏住了。在东谈主生的终末一段时光里，他酿成了一个和善的、舒畅的，和既往判若两东谈主的老翁儿。
这世上的东谈主，有些许充足庆幸能逃过气运的促狭呢？昌铜匠令我敬佩的是，不论这个独身的老东谈主是迫于无奈，照旧适应了近况，在片晌的无望之后，他速即地相易了神态，回到惯常的轨谈上来了。
一个初冬的中午，收完摊摇着轮椅准备向敬老院开赴的他，和我在菜阛阓门口遇上了。我打发他：“阿伯，路上防卫点。” 他微微地点点头，卯辞别榫：“三三，好哉啦。我过一天，算一天，作念东谈主终究一笔乱账。”
我没吱声，也不晓得能和他说些什么，肃静地侧过身给他让谈，目送着他缓缓远去。东谈主来车往，不大工夫，他就像落进大海里的一滴水那样，融进了绵绵陆续的东谈主流。
昌铜匠离世前的几个月，又再行抽起了烟草――依然那么险险地粘不才唇上，让他看起来像个酷酷的大侠。
《在菜场，在东谈主间》
陈慧 著
天津东谈主民出书社·果麦文化 2023年12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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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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